风入松

爱发电:不系舟

斯人

柊一颯中心。斐柊斐无差有提及。

 

 

他梦见他站在海边,海风潮湿咸腥,吹得他不得不眯起眼来。柊一飒正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弯腰在海水里摸贝壳。甲斐隼人回过头,背后是浅灰色的、被老师炸得塌得差不多的教学楼。

 

三年以前的房子,三年以前的人,柊一飒不是最好的老师也不是什么大无畏的英雄好汉,更不是课本上的印刷体公式,但是还能让甲斐这样直接地想起甚至是梦到的、关于他高中时代说不上灿烂辉煌但痕迹极深的流星轨迹,也许很多、也许只有柊一飒一个。

 

柊一飒没穿他那件外套,只有一件略显单薄的亚麻衬衫,靴子放在沙滩上,裤脚卷到小腿,整个人如海水底层生长出的一杆木。甲斐低头看看自己,穿的是陪了他三年的魁皇高中制服,好像一下子就给他扔回三年前的那十天里回炉重造,打出一截烈火淬炼的脊骨来。

 

而他现在往回看,看柊一飒,甲斐还是相信如果他没有死,就会是亘古不变的一块石。柊有一把清瘦坚硬的骨,像一切不曾屈服的灵魂那样横在天地间;他直着向上,取回来一团由自己碰撞磨砺而迸溅出的野火,一把烧亮了他们目所能及的人间。

 

前些日子他遇到茅野樱,毕业三年了那女人还是没怎么变,这一点倒是和班主任非常像。她还是有一双清亮的、小心翼翼的眼睛,临要结束交谈分别时她拿着手机给他拍了一张照,说多难得啊。然后就没有了下文,他们道别,转身走进汹涌的人潮里。

 

柊一飒拿着贝壳向他走过来,隔着几步路扔给他一块,洁白坚硬却又没有多少重量,好像病重之时柊一飒那一把轻飘飘的身子骨,相乐文香和茅野樱的泪劈里啪啦,掉得浸湿了床沿,甲斐却觉得那些带着苦涩的泪水能把这间病房都填满了。三年A班的学生们如同飞鸟归林一样在医院进出,他们站在窗户内外,或沉默或喧闹,一笔一笔填满了柊一飒这块画布上临到收笔装框最后的空白。诹访唯月拿着新的杂志来看,柊一飒说她的眼影像柑橘的颜色,很漂亮。

 

他握住那块贝壳。柊望着他。

 

长高了啊,甲斐。柊一飒说。

 

甲斐隼人忽然觉得自己又缩回一千个日夜之前的教室里,在尘埃和晨曦混合的空气里抬起头,柊一飒站在教室前面说这节课是我的课,礼。语气波澜不惊毫无起伏,好像这个梦就是真的,他和老师在海边遇见然后一起捡贝壳,还能交谈几句过往的事。

 

实际上斯人已逝,生者如斯。柊一飒卧病的三百六十五个日夜里他看过的大概得有三百多个,大家都来看过他,谁的频率也没有宇佐美香帆茅野樱和他多。甲斐从家到疗养院再到上课的教室,每天过着三点一线的生活却不觉得无聊。茅野有一次跟他坐在柊病房外走廊的尽头,看着太阳从深色的城市底部升起来,茅野说你看像不像老师?他回过头,像。

 

真希望能一直这样,不会落下去啊。

 

许久以后,他们不知道谁这么说了一句。

 

 

或许在观看那场直播的人里,没几个觉得柊一飒是个英雄,他们还是会选择追随平成最后的热血教师武智大和的脚步,熙熙攘攘地一味地往前走。茅野问老师不会觉得那么做的一切都是白费了吗,柊一飒当时正在跟甲斐抢苹果,那时候他还不太疼,尚能伸手给不听话的学生一个爆栗——然后他转过来说,不会的。

 

我已经将种子种下,它们早晚有一天会燃起火来的。他说。更何况,不是都已经发芽了吗?

 

他看着他们。

 

 

或许——或许,柊一飒的革命是无数革命者里常见的未彻底成功也未彻底失败的一个,但是临到结局,好像结果又不是那么重要了。爱恨情仇恩怨纠葛临到死前不过是黄粱一梦,留下的也只是衔在唇齿间温存的只言片语。而正因如此,柊一飒又是绝对成功的一个,失败的人仍旧在无所希望中挣扎向上要取下山峰顶端的一截荆棘点火,而成功的人走向了现世和权力,不再保有梦想。他一刀将世界的果核劈开,把学生们从一片混沌温暖教人窒息的羊水里拎出来,让他们直面脚下的深渊和骨血,再推一把使得大厦将倾。在堪堪平衡的一方天平上讲完十日谈背后的真相和故事,再告诉他们即便脚下是无底深渊,下去也是前程万里。

 

他这样祝福他们。

 

 

世界是一团永恒的活火,甲斐没来由地想起这句话;在哪儿听过他已经不记得了,好像是上课的时候老师讲古代哲人提到赫拉克利特的时候。他不觉得这句话对,但是看到现在的柊一飒时他又觉得那个他记不住名字的古希腊人说得真对啊;世界是不是火他不知道,但是柊一飒无疑是把自己点燃了成为永恒的活火的那个人。他即使投入水底也会燃烧着,不会被水流冲击熄灭。就好像他能够负隅顽抗、和权力和病魔周旋许久,也能在一片神殿的废墟里扬起曙光的旗帜。

 

甲斐一直都觉得他不会死的。

 

可是世界上不会存在永恒的东西,世界不是永恒的活火,柊一飒也不是。英雄和神明,到底都是要走向自己的结局的。柊一飒伸手拉了他们一把,救得了学生杀得了人,绑架得了警察画得了世界的那双手、握过枪拿过刀按过引爆手表的那双手,如今逐渐落下去,被沉疴宿疾拉得不断向下。甲斐和茅野拼了命去拉住他不让他坠落楼顶的、来自学生们相信和珍惜的力量也拽不住他,柊一飒就这样向着死亡落下去。

 

茅野樱握着他的手,没多少血色的皮肉下是突兀锋利的腕骨,只要她伸手一握就能全盘拢住。柊一飒在昏睡和短暂的清醒里来回度日,药物已经完全不起作用了,疼痛折磨着他的精神和肉体,哪怕是钢筋铁骨的英雄也要被它杀的七零八落片甲不留。他能感觉到一切都在脱离他,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甚至是他的生命。柊一飒偶尔在睡梦里醒来,望着空白的天花板,意识在呼吸里沉浮,最终也只是和看护的人交谈几句便精疲力竭地昏睡过去。

 

甲斐人生里就经历过两次倒数日,一次是大考倒计时,一次是柊一飒病危。医生拿着报告声音低缓地说没时间了的时候,甲斐曾经设想过的哭闹和哀求都不存在,整条走廊安静得像是空气中长满了偷听的耳朵。所有人的呼吸都清晰可闻,唯独柊一飒的光在不断地衰弱下去。油尽灯枯风烛残年,原本是形容耄耋老人,如今年轻的英雄也因不可抗力而变得行将就木。众生无非一口气,谁也不可避免。死亡到来得无情而又迅速,将人们生生分离,死者长眠泥土之下,生者则被时间推动着远去,归去好生做梦吧。

 

他陷入长时间的沉睡,醒来的时候学生们大都围着他,女孩子们的泪点史无前例的低,男孩子们后来说起,都觉得那些日子仿佛都快把这辈子他们所能流的眼泪给哭完了。英雄从洁白平整的被褥下伸出手,握住他或者她的手腕笑一笑,努力让自己发出声音来——虽然大多都是徒劳无功。甲斐弯腰低头凑到他旁边听他讲话,柊一飒说得很慢却仍旧能将气息咬出音节来,他说要记得啊,甲斐。Let’s Think。

 

柊一飒趟水过来,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捡到的贝壳一枚一枚往他掌心里放,正好三十枚,都纯白无暇没有破损。他知道那里有景山澪奈,却少了整个班里最重要的成员。柊一飒说要带好他们,甲斐,带好记忆和灵魂再往前走。

 

甲斐隼人握紧那些贝壳,低下头。

 

最后那一天柊一飒在茅野樱的手心里写字,仪器的警报声响起的时候医生被拦在门外,所有的人低下头来,目送人间的英雄上路离去,往更远更高的地方走。他们嚎啕大哭,他们默然落泪,他们和他一起跨过死亡和新生的界限,然后他留在原地,他们远去。

 

他身披荆棘前行,头上顶着荣光,却在疾病面前被打散得溃不成军。他不觉得后悔,也不觉得白费,他对外是冰冷坚硬的铜墙铁壁,是卡美洛特的不破之城;对内则是一团温和燃烧的火,即便临到落幕熄灭,火种也能由他们继承下去。天长日久,生生不息。

 

直到他醒来,柊一飒都没有再多说什么,甲斐隼人想可能他要说的一切都在那一年的三月十日说完了,要不然怎么可能会那样果断地撒手人寰呢?柊没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海。

 

他目送老师向着海水的深处走去,步履坚定毫不犹豫,直到长风巨浪向他汹涌而来他都没有回过头。海水不深,柊一飒走出去很远都尚未没过他的腰身。而临到他大梦将醒,教师回过头来,镜片上布满因浪涛而带来的水珠。他浑身冒着明亮清冷的湿气,宛如从海底贝壳鱼卵里新生的湿漉漉的一个灵魂。

 

他抬起手,点在额侧太阳穴的位置,冲着学生露出一个温和沉稳的微笑来。

 

Let‘s Think

 

 

闹钟铃响,甲斐醒来,倒没有做梦的昏沉感,反倒是觉得一阵轻快。太阳照得室内如一枚剥壳的鸡蛋,一寸一寸明亮起来。他这才觉得确实是睡好了,仿佛之前一直没睡安稳过,总欠着这么一觉。然而铃响梦醒又不得不起床——是如此奇异的一个梦,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完全地处在中间。柊一飒住院的日子里仿佛也有这样一个早晨,他们坐在他身旁听他讲,那是平凡人所占的大多数的一部分,而说到底还是要你们去思考、去体会;因为讲不出,以至于生命里最美丽复杂又动人心魄的、最劳神费力又让人潸然泪下的存在,都长长久久,讳莫如深。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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